我常常能在曹雨的创作里看到一种很强的使命感。从石破天惊的《泉》开始,她好像始终抱着进入美术史的决心,调动着所有可供使用的素材在创作。尽管如此,想要看懂曹雨的作品并不需要太多的艺术知识储备,当代艺术惯用的那些晦涩的、形而上的主题被曹雨用最直白的方式提炼出来,观看者只需要一颗不怕被冒犯的强心脏。
下午2点,日头正烈,我先于曹雨几分钟到达麦勒画廊,画廊的北京空间正在办她的个人展览。第八届画廊周北京期间开幕的许多展览中,曹雨的个展“化粪池”单从名字上看算是一个异类,在一水儿的学术名词、抽象概念以及那些精雕细琢、毫无章法却依然被强行拼凑成组的词汇之间,显得有点刺眼。
你一定在很多地方见过曹雨的作品,无论是在专业的艺术评论杂志还是在社交媒体上。曹雨的作品属于很容易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那一派,是话题的宠儿。有评论人称,曹雨像拥有了武侠小说里的“吸星”,吸取“敌人”(一切压力和痛苦)的力量后在自己体内转化成更强大的能量并释放成艺术,堪称酣畅淋漓。
许多人知道曹雨,是从她的毕业作品《泉》开始。这件无声影像作品出现在2016年的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展上,用定焦镜头展现出古典油画般的光线和构图。画面主体是一对仰卧之人的。肆意喷溅至高空的母乳比起喷泉,更像在地底酝酿、排演过无数次喷发场景的岩浆。
曹雨在读书期间怀孕,影像中是她本人,负责拍摄的是她的先生胡庆雁。《泉》的首次展出,尽管一度面临被撤下的压力,最终还是横空出世,曹雨也因此一夜成名。尽管这件作品发表至今已近10年,尽管它已被海内外众多史学家写进不同的文化和艺术史书籍,尽管它不止一次地被认为是关于“泉”这一重要艺术意象的当代演变,尽管它是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参与到开辟历史运动中的重要当代艺术作品,但如今,《泉》仍备受争议。
在那之后,曹雨签约了国际画廊,办了个展,获得了“第12届AAC艺术中国年度青年艺术家”大奖,创作上保持高产的同时还成为二胎妈妈。简而言之,曹雨拥有普遍意义上的各种“成功”标签,这些也已经在由她本人出演的影像作品《我有》(2017)中一一阐明。在这部时长约4分30秒的短片里,曹雨一一列举自己在过去20多年间的成就,包括但不限于老天给的才华与外貌、后天习得的经验与智慧、努力经营的成功事业与美满家庭。在2024年的展览中,曹雨拥有的显然更多了,她的新作《我有》(2024)时长将近6分钟。
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不太习惯罗列自己的成就,起码不会在公开场合表现出这种意愿。我们宁可相信“说太多是不自信的表现”“越是反复强调越是没有”,这是否违背了谦逊的准则?这种宣言背后是否代表了某种匮乏?如此种种顾虑,书面语叫作“批判性思维”,流行用语里约等于“反骨”,或许这也可以用来形容曹雨和她的作品。
天气太热,动一动的功夫,四肢就要和身体粘连到一起。曹雨穿着背心短裤出现在展厅里,梳着“大光明”发型。我一时间竟没注意到她的重要创作媒介——头发——直到她转过身才发现这条马尾辫几乎要够到大腿。
许多年来,曹雨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自己掉落的头发。从座位上起来,她会习惯性地向后看看是否掉落几根长发,如果有,她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收进背包里。这些源于自身的材料最终被曹雨转移到一组名为《一切皆被抛向脑后》的作品上。她以自己的成长为线索,把每一根随时间流逝自然脱落的长发变成文字,将那些深刻印在记忆中来自外界的评判与偏见呈现出来。
“头发是来自我们每个人身体最脆弱、柔软、易断的物质。但这件作品里,我将每一根头发当成锋利的刻刀来用,柔软与锐利融为一体,它们也是时间的痕迹。”曹雨将这些发丝横平竖直地刻进纯白的画布上。
“老曹家没福,生了个丫头”,这是曹雨家人在她刚出生时说的一句话,后来成了这组作品的灵感源头。“甚至不是‘女孩’,而是‘丫头’。不只有失落,应该还能从这里面听出一种轻视吧?”曹雨说。
在计划生育政策最严格的年代,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偏偏赶上家人还是当地计划生育政策实施的负责人,这样的背景下,曹雨在成长过程中免不了经历一些尴尬。
“当我把人生经历中来自周围各种各样人的声音、刺耳的言语和那些最典型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一刀一刀地刻进’画布的时候,它们完成了从阴影到艺术的转变,它们为我松了绑,还送来了艺术的营养,献上力量。”
曹雨在《一切皆被抛向脑后》中刻下的件件句句看似关于“我”,但“我”更像一个第三人称视角,旁观者的角色。这个“我”不只是曹雨一人,还是“曹雨”们,也是“我们”。所有内容都是来自这个时代不同人的价值观以及他们对“我们”的评判,整组作品是对“我们”所处的整个时代的记录。“这个作品,我要做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曹雨说。
谈论曹雨的作品无法绕开女性主义,事实上在“女性主义”概念被滥用的当下,谈论任何一个女性艺术家都避不开这一话题。在这个时代,女性艺术家的身份似乎成了一种红利,但曹雨很少从中获得什么好处。曹雨在成长过程中不仅被“是个丫头”的失落围绕,还因为她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丫头”而处处碰壁。
一个“本身就不喜欢女孩”的环境,人们更不会喜欢一个不像女孩的女孩。曹雨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没有一个女孩样?”,为女孩们预设的那些专属词语,诸如低调、谦逊、优雅、懂事、听话、乖巧……曹雨一个都不符合,她是一个“馊主意精”。青春期因身材和外貌被歧视,在美院雕塑系面对力气活,即便自己伤痕累累也没做出个像样的雕塑,因此被同辈嘲笑。性别红利没感受到,种种劣势却一个没落下。
虽然自己的作品常常被外界从女性主义视角进行解读,但曹雨坦言她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性别,或者说性别在她的创作中只是自然而然地显露。“我真正关注的是作为一个人,独立的个体,在如今的社会、时代中的生存状态,也就是‘活着’!”
曹雨定做了两把精致奢华但接触面扭曲的椅子。“我送给它的名字是《活着,没什么好解释的》。“活着,就像坐在一张表面不平的板凳上,什么姿势都不舒服,所以你需要不断地调整姿势,以求得片刻舒适。而这个调整的过程,却恰恰是诞生创造力的过程。”曹雨说。
“怎么样才叫活着?有尊严才叫活着吗?那谁来定义尊严?”对生活本身产生的困惑,曹雨都会通过艺术来寻找答案,《龙头·山河宣言》记录了她寻找答案的过程。
“有一种惯性现象——每当说起艺术,人们的第一想法似乎永远是应买票去往高大上的美术馆、画廊、拍卖行等。很多时候,艺术似乎变成了有钱人之间的股票游戏、理财产品,而无视真正好的艺术的最大价值是给予当下和未来的人们新的思想启迪,突破人类的惯性思维。艺术是奉献给人类的。既然是人,艺术的观众便不分三六九等,哪怕有的人并不能立即看懂,但每一个人都可以被好的艺术浸润。”
在这件作品里,曹雨用自己的肉身做底座,肩扛印着摄影作品《龙头》的古代战旗,三年内独自步行穿越不同国家的荒野、雪山、悬崖、热闹街头。她常被行人拦下,有外国人问她:“这是不是中国文化对国外的强势输出?”大旗的色彩过于丰富,和欧洲城市阴沉的冬天、低饱和度的建筑格格不入,更显得曹雨就像一个光杆司令。收藏家周艟说:“创造力与勇气,以及她身旁经过的一草一木,都化成了她身后那些看不见的千军万马。”《龙头》中的水,因水龙头的损坏反而迸发出最原始的生命力,它再也不受水槽边框的限制,腾空跃过水槽,放肆地喷射而出,在未来兴风作浪汇聚成不可预知的洪流。坐在水龙头上方的艺术家化身为雌雄同体、不受先天性别束缚的花木兰般的阳刚儿女,并宣言:“任何人,均可以忘掉先天一切边框与束缚,没有性别之分地,放肆地创造......”
具备一定承受能力、幽默感、叛逆思维的人们往往更能欣赏曹雨的作品,否则就会感到一种压力,或感觉被这些作品冒犯。不能惧怕内心深处的幽暗念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情揭露的耻感,在《我就是想你过得没我好》中,曹雨以一种过分直白的方式将普遍潜藏于每个人心中的隐秘心思挖了出来,并将其置于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上,闪烁着夺目的五颜六色,像在进行一场对幽微人性的公开审判。
一般来说,在文学艺术作品里,直白是不那么可取的,总要顾左右而言他才能显得高深,高深才是好的。曹雨对这种方式表示怀疑,她常说“不痛不狠,焉能触之?”,她认为艺术创作不像写论文,一本厚厚的册子装载无数个起承转合,在迂回中发展,终于得出某个或某几个答案。
“艺术创作应该能自说自话。如果它啰啰唆唆,不能被艺术家精准提炼,别人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它就接近于废品。对我来说,创作是被剔除一切多余元素的过程,有如射箭,‘啪’地一下正中靶心,那是四两拨千斤的‘寸劲儿’。我需要用最精准、最极简的语言,说出最深刻的观念。人云亦云的惯性思维是人类文明的动脉血栓,我的艺术有时扮演刮骨疗毒的手术刀的角色,也许会让人感觉不柔美、被冒犯、不舒适,但这恰恰是剜掉腐肉、肉芽新生的过程。我们总被教育‘艺术是美的享受’,可这个所谓的‘美’却被误解为狭义的美。如果只追求表面的漂亮与养眼,何不买一束大自然杰作‘鲜花’就解决了?”曹雨说。
乳汁、头发、身份证、别人说过的话、何时何地获得何种奖励,桩桩件件都构成了曹雨的作品,包括她的存在本身。曹雨有一种就地取材的能力,就像她在《我有》(2024)中陈述的那样:“我有化腐朽为神奇,化一切压力、不安为艺术的能力。”
“压力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她。压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但熟悉曹雨的人知道,一路走来,她并未遇到远超常人所有的挫折。作为家乡第一个考美术学院的应届生,曹雨的求学路顺遂,本科毕业后考上本校研究生。毕业后先是签约画廊、成为国际上声名鹊起的青年艺术家,紧接着进入知名体制内院校任教,可她后来选择辞职。
她说,“长大后,童年梦想变为现实——从事了儿时起一直喜欢的艺术。但一切按部就班是个看不见的‘陷阱’,容易让人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斗志”。她直言:“我创作的目的不在于是否能成为一位所谓的‘成功的艺术家’,而是源于我嗅到了生命深处的不完美、痼疾与痛苦。我长大后逐渐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多数人的认知是被少数人操控的结果。所以,我不想被别人制造的‘准则’裹挟头脑,不想让我的灵魂随惯性而奔流。”
曹雨想知道,人该如何在各自的处境中清醒地活着,且不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她的反思促成了展览“化粪池”。
进入展厅必须先通过展览的第一件作品——《天下》。曹雨将这张长6米、宽3.6米的巨幅油画裁成条状悬挂起来,做成了像门帘一样的装置。画中是一个仰视视角的即将落座的,人走进展厅就会跟它互动起来。
展览中另一组作品名为《撒泡尿照照》,是继2017年《劳动者》后的系列作品,也是《尤物》的延续。无论在哪种语境里,“撒泡尿照照”都不是一句优美的话,显得说话的人气急败坏,让听到的人面红耳赤。曹雨认为这是一种让人最熟悉也最极端的方式,迫使我们反观自我与背景。创作中所用到的尿液来自艺术家本人,她将形状不规则的真实尿液经几年反复实验后解决了永久固化的难题,以特殊技术制成薄薄的、边缘弧度饱满、有着金黄色水润质感的镜面。观众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冒犯,却并不抵触,反而在惊叹之余,开心愉快地沉浸于欣赏“尿镜”中的自己。
《撒泡尿照照》映照出一幅巨大的《画饼》,由4张尺幅相同的画拼接起来,镶满一整面墙。曹雨的这张“饼”画得如此真实,看起来好像刚出炉,还冒着油花,“饼面上刻画了很多细节,芝麻、油泡、菜叶,正像别人‘画饼’时给你描述的美好畅想。这不禁令人想起商业社会里诱人的广告,我们看到了它,但是没有等来后续”。
雕塑系科班出身,以观念、多样化媒介见长的曹雨画得一手好画,只不过身体早已超越画笔,成为她最得心应手的工具。她觉得自己天然就是为艺术而生的,如果将艺术从自己身上剥离,也不剩下什么了。
从曹雨的作品和外界对她的评价来看,她本人应该有着永动机一般的能量,但曹雨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极其无聊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逛街、不热衷于社交聚会、不旅游,出国都是因为工作,对美食也没大兴趣,就像她说的,“所有兴奋点都在艺术上了”。
她有时会在工作室持续工作20个小时。这令人想起各行各业那些诸如马斯克之类的疯子般的工作狂人。
作为一个二胎妈妈,曹雨却并不擅长聊孩子,更别提总结出一套育儿经。她认为生孩子是“体验”,孩子借由她的物理身体诞生,也是要来“体验”这个世界的,所以有了作品《没有什么能够确保我们再次相聚》。她所做的只不过是一边工作,一边把两个儿子放在工作室里,让他们自己玩儿。
一年365天,曹雨几乎从不停歇,徘徊在一个作品与另一个作品之间。“家庭生活是文艺的天敌”,也许这句话用在这非常合适,结婚时母亲买给曹雨各式各样的包括烙饼机,和面机等炊具从没派上用场。“小的时候我总被教育‘要用功、要有大出息、能闯天下,要给家里人长脸’,长大之后当我开始认真做事的时候,一堆锅碗瓢盆被放在了我的面前,被告知相夫教子,柔美是我该做的。殊不知,只有新的创作想法来我脑中敲门时,我才是最开心的。”
韩炳哲在《论平滑》里写道:“平滑(das Glatte)是当今时代的标签。它可以将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雕塑品、苹果手机以及巴西热蜡脱毛联系在一起。……平滑反映出一种普遍的社会要求,它是当今积极社会(Positivgesellschaft)的缩影。平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也不会带来任何阻力。它要求的是‘点赞’。平滑之物消除了自己的对立面。一切否定性(Negativität)都被清除。”
曹雨的作品,可以说与韩炳哲描述的这种“平滑”毫无关联,但曹雨本人和她展现在作品里的气质截然相反,那横眉冷对、目光灼灼的凌厉面孔仅仅被她用在艺术创作中。观众能在她的作品中看到很多欲望:推倒面前的障碍,颠覆刻板的印象,鞭挞快成定局的现实,渴望声名鹊起和拥有永恒的创造力。这一切在曹雨本人身上却不大能看见,在录像中一遍遍阐述着自己所取得的成就的那个“曹雨”,生活中居然是一个“平滑”的人,几近无欲无求,唯一的指望就是“干活儿”。
离开展厅前,我又站到《一切皆被抛向脑后》前,想努力识别出其中的字句——字与字之间没有任何标点符号,读起来有点费力。曹雨说:“我这辈子不会改变发型了,这个作品我会一直做到去世。等到有人要给我办回顾展的时候,需要把这组散落在世界各地不同藏家、美术馆的每一幅(作品)都收集起来,像拼图一样,就能看到一个艺术家的一生和她所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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